|
台語諺「雞蛋再密也有縫」的一個意思是：事情再怎麼保密也難保不洩漏；另一個意思則接近成「百密一疏」：再怎麼周密的計劃也有關照不到的小地方。面對這種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定律，消極的人以之為最佳藉口「反正百密總有一疏嘛」，積極的人則擬訂各種應變計劃，也有人時時擔心，遇到小狀況即反應過度。最常被採用的方法是擬訂「B計劃」，但是誰又能保證「B計劃」就可以cover所有狀況？
那該怎麼做才能周全？
是的，計劃是一定跟不上變化的。我們做計劃的目的是想要行事周全，當計劃不能保證百分之百周全時，只能用「態度」來彌補。水滸書中教我們，有一種態度能讓你在事情露出破綻時，也不會搞砸，那就是「凡事給人留餘地」。
第三十三回「宋江夜看小熬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」，話說宋江看花燈被清風知寨劉高抓了起來，小李廣花榮披掛上馬前來討人，救回宋江。那劉高點起一二百人，也來花榮寨裡奪人。只見花榮在正廳上坐著，左手拿着弓，右手挽着箭。眾人都擁在門前。
花榮豎起弓，大喝道：「你這軍士們！不知『冤各有頭，債各有主』？劉高差你來，休要替他出色。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。今日先教你眾人看花知寨弓箭，然後你那廝們，要替劉高出色，不怕的入來！看我先射大門左邊門神的骨朵頭！」搭上箭，拽滿弓，只一箭，喝聲：「着！」正射中門神骨朵頭。二百人都喫一驚。
花榮又取第二枝箭，大叫道：「你們眾人再看：我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這頭盔上朱纓！」颼的又一箭，不偏不敘，正中纓頭上。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。
花榮再取第三枝箭，喝道：「你眾人看我第三枝箭，要射你那隊裏穿白的教頭心窩！」那人叫聲：「哎呀！」便轉身先走。眾人發聲喊，一齊都走了。
這一段和《三國演義》呂布轅門射戟化解紀靈（袁術大將）與劉備一場大戰有異曲同工之妙，而兩者有一個共同作用。事情留了餘地才好商量，日後也才好見面。
呂布是為紀、劉雙方做調?H，他不能幫任何一邊，更不能向任何一方展示威風，否則「公親變事主」會把自己捲進旁人糾紛，所以只能射戟。
花榮算是半個事主，因為雙方都要搶宋江，可是花榮已經選擇了站在劉高的對方，不是「中間人」。然而，劉高與花榮畢竟是同僚（一文一武的西知寨），劉高的手下等於也是花榮的下屬，那第三枝箭乃不可能射向白衣教頭的心窩。
花榮這個給人留餘地的作風，在水滸書中一再生出作用，最明顯的是對霹靂火秦明：第三十四回「霹靂火夜走瓦礫場」，話說秦明領了青州兵馬來取清風山，花榮與秦明交手四五十合，花榮賣個破綻，撥回馬，望山下小路便走，秦明趕上來，花榮左手拈弓、右手拔箭，拽滿弓，回身一箭，正中秦明頭盔，射落斗來大那顆紅纓，卻似報個信與他──花榮向秦明報的「信」是：我可以一箭取你性命，可是我故意留一個下次見面的餘地。
待到後來，宋江設計擒了秦明，縛綁送到清風山寨聚上，花榮跳下椅子，親自為秦明解了繩索，納頭拜在地下……。這一套「官將落草梁山公式」屢試不爽，但秦明特爽，不但因為花榮之前就給他保留了面子（走進小路才射頭盔）和裡子（沒射要害），更娶了花榮的妹妹，二人結了親家。
至於秦明娶花榮?妝f，這裡有一個反面教材：秦明返回壽州府，那慕容知府卻已殺了秦明的妻子，還將她的首級「挑在鎗上教秦明看」──這叫做不給人留餘地，於是結下深仇，後來「三山聚義打青州」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盡皆斬首。
另一個反面教材是「沒羽箭」張清，第七十回「沒羽箭飛石打英雄」，那張清一連飛石打傷了梁山泊一十五員大將──除了楊志打在盔上，董平擦過耳根之外，其餘都打在臉上「鮮血迸流」，多失面子啊！此所以其他官軍將領落草都一片義氣，只有張清入夥時：眾多弟兄被他打傷，咬牙切齒，盡要來殺張清。宋江見解將來，親自直下堂階迎接，便陪話道：「誤犯虎威，請勿掛意！」邀上廳來。說言未了，只見階下魯智深，使手帕包着頭，拿着鐵禪杖，逕奔來要打張清。宋江隔住，連聲喝退。張清見宋江如此義氣，叩頭下拜受降。宋江取酒奠地，折箭為誓：「眾弟兄若要如此報讎，皇天不佑，死於刀劍之下。」眾人聽了，誰敢再言。若不是當時宋江已經建立了絕對權威，事情恐怕難以善了。
另一個絕佳例子是第五十一回「插翅虎枷打白秀英」，那白秀英是個走江湖賣唱的女子，雷橫是縣衙都頭，白秀英到抵鄆城縣時曾去「參」都頭，恰好雷橫不在──誤會由此而?矷A因為白秀英是新任鄆城知縣的老相好（很可能是新知縣要白秀英來的，否則「捨開封而就鄆城」的機率實在不大），所謂「參」，不是拜碼頭，是「告知」她有這麼個靠山。
不知白秀英有此靠山的雷橫出差回來，受慫恿去聽白秀英說唱，還坐在了第一排。當白秀英唱到一半開始討賞時，先到第一排的雷都頭面前：雷橫便去身邊袋裏摸時，不想並無一文。
雷橫道：「今日忘了，不曾帶得些出來，明日一發賞你。」
白秀英笑道：「『頭醋不釅二醋薄』。官人坐當其位，可出個標首。」
雷橫通紅了面皮道：「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，非是我捨不得。」
白秀英道：「官人既是來聽唱，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？」
雷橫道：「我賞你三五兩銀子，也不打緊；卻恨今日忘記帶來。」
白秀英道：「官人今日眼見一文也無，提甚三五兩銀子！正是教俺『望梅止渴』，『畫餅充饑』！」
白玉喬叫道：「我兒，你自沒眼！不看城裏人村裏人，只顧問他討甚麼！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。」
雷橫道：「我怎地不是事的？」
白玉喬道：「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，狗頭上生角！」眾人齊和起來。
雷橫大怒，便罵道：「這忤奴，怎敢辱我！」
白玉喬道：「便罵你這三家?屭洃滿A打甚麼緊！」有認得的，喝道：「使不得！這個是本縣雷都頭。」
白玉喬道：「只怕是『驢筋頭』！」雷橫那裏忍耐得住？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，揪住白玉喬，一拳一腳，便打得唇綻齒落。眾人見打得兇，都來解拆；又勸雷橫自回去了。
仔細看前述這一段，有學問哦。那白氏父女?#92;明了知道雷橫的身份，更明白的挑明了要惹這個都頭，目的是什麼？猜想是欲藉此顯示「知縣枕邊人」的特權威風吧！
後話是知縣拗不過白秀英的「枕邊靈」，不但打了雷橫，又上了枷、押出去號令示眾。接下去是白秀英「不給人留餘地」的行為：要知縣將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，還要「絣扒」（音ㄅㄥ ㄅㄚ，扒去衣裳）他，惹得雷橫的母親咒罵白秀英，白秀英打了雷母好幾巴掌，於是雷橫一枷梢打死了白秀英。
咱們來評斷一下：雷橫打了白秀英他爹，白秀英打了雷橫他娘，這二件可以抵對吧！可是那杖責，枷號、絣扒就是白秀英仗勢欺人，而且不留餘地的部分，卻因此要了她的命！
這一章的標題也可以做「不要欺人太甚」。江湖上的名言「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」，那「加一」就是餘地，不打加一就是留了餘地。前述慕容知府殺了呼延灼的妻子是常例，否則無以對城內軍民交待，可是將首級挑在槍上，就是「打加一」。至於白秀英的作為，已經不止「加一」矣！
將本章置於第一篇「小心駛得萬年船」，就是要提醒讀者留人餘地；若是置於第三部「梁山管理學」，就會側重於「B計劃」的重要性。 | 
留言列表
留言列表
